这样一个年轻人在这样的环境下，满眼期待地说要找你解答问题。
元峥在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的情况下，自然是不会拒绝的。
随便找了一块还算得上干净的地方，元峥席地而坐，周克华则是顺势坐在了他的对面。
“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，或是不明的现在可以说了，假如我知道的话。”
元峥的话带有一种低沉却又坚定的质感，让人听了以后从心底便产生一种想要依托的感觉。
在元峥的主动开口询问下，周克华也是放下了心中的抵触，将自己一天的所见所想说了出来。
“将军，我们这场仗，真的能够打赢吗？”
“今天一天我们死了很多弟兄，张家的张三，赵家的赵高，都是和我一起从山海关内出来，彼此约定好要做出一番事业，重振家族先祖荣光的！”
“可是，可是现在他们都死了！”
“张三是被流矢射穿了脑袋，赵高在对手身上狠狠砍了一刀，结果对方没死透，一枪给他扎了个透心凉。”
“他们都是家族下一代的希望，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战场上，将军，我真的好怕我突然就这样也默默无闻地死去，甚至连后事都还没有安排好！”
周克华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，一股脑的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，越说越急，仔细听去声音之中甚至还略微带着哭腔。
没人知道他心里面有多害怕。
在来到战场上时，他虽然在军中锻炼多年，却是从没见过真实的战争，更不论亲手杀人了。
可当白天的战斗打响时候，身边熟悉的朋友一个又一个倒在他的面前，热血遮住了他的视线，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。
等到清醒过来，已经是被其他老兵给带回了阵地之前，还直夸他生猛的完全不像是第一次上战场，一刀一个直接干掉了四个敌人。
“我杀人了？”
整整一晚上周克华都被这件事给困扰着，辗转难眠之下他决定来找元峥，这个从出现在世人面前，便一直充满传奇色彩的男人这里寻找解惑的答案。
听完了周克华的话，元峥脸上神色不动，心中却是莞尔一笑。
古时候的人大多很小就开始从事各行各业，看眼前的周克华，也不过就二十不到的年纪。
这样一个在后世，甚至都可能是还未出过社会大门的孩子，陡然之间让他面对战争这种将人当做材料，无情碾碎磨成血与泥的残酷本质，倒也却是是为难他了。
不过能够主动来找他寻求解惑，而不是大吵大闹地表现出厌战的情绪，至少在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这方面，元峥觉得周克华已经算是可以了。
所以他决定好好地与他谈一谈，用他所理解的方式，让对方知道这就是战争。
然后，接受战争！
等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以后，看着因为自己沉默而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的周克华，元峥这才缓缓开口说道。
“克华，你今天杀了那四个人以后，是什么感觉？”
周克华没想到元峥竟然是会问他这个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是好，犹豫再三后，毅然还是坚定的回道。
“我觉得有些许不忍。”
“他们和我们一样，都是大明的子民，祖祖辈辈的庄稼人，不过是因为受到了李自成这反贼的蛊惑，这才拿起武器走上战场。”
“其中不少人，年纪甚至于我父亲相仿，他们的家中甚至也可能有自己的儿子，自己的妻女在等着他平安归来！”
“都怪这该死的战争！”
一口气将心中的感想都倾吐出来，周克华只觉全身轻松畅快，而后脸上就微微露出苦色，目光悄悄瞥向元峥。
刚刚他这一番话都是真实想法，他的确是对这些起义军抱有奇怪的同情心。
一边憎恶他们杀死了自己的战友，一边却又为自己杀死了他们而懊恼，极度自相矛盾。
本以为元峥会训斥他一番，不料元峥只是定定坐着，并没有开口讲话。
周克华不禁好奇地继续问道：“将军不觉得我这种对敌人的怜悯之心，是一种错误？”
在说出刚刚那些话的时候，周克华已经做好了被元峥斥责的准备，甚至如果元峥训斥他一顿的话。
他反而会感觉心里头舒服一点，至少不会再有那种折磨人的愧疚感。
不料元峥在听了他的话以后，像是猛然回过神来一样，惊讶的说道。
“错误？为什么会是错误？”
“拥有怜悯之心，原本就是一种美好的品德。若是一个人能够在杀死和自己一样的同类时候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，甚至以此为乐，那就不能够称之为人了，而是未开化的野兽！”
听到元峥的话，周克华面色一喜，赶忙追问道：“这样说来，将军也是觉得我这个想法是对的了？”
然而元峥却是摇了摇头，而后在周克华困惑的注视中，神情变得逐渐严肃起来。
“你可以拥有怜悯之心，克华。但你要记住，怜悯请放在敌人死了以后，而你对他最大的尊重，便是在交战的时候全力以赴杀死他！”
怜悯他可以，请先杀死他！
元峥的话在青年的脑中一下子产生了巨大的冲击，他不明白为何尊敬的将军，会给出这样一个看起来前后矛盾的回答。
看到周克华眼巴巴的小眼神，元峥缓缓站起身来，看向漆黑夜空下的远方。。
不明白元峥要做什么，周克华也跟着站了起来，一同眺望着远方。
伸手向着天边一指，元峥淡淡的声音传到周克华的耳中：“你可知道那是哪里？”
周克华不敢怠慢，赶忙是回答道：“将军，那边是京城的方向，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努力，就是为了收复京城，我大明繁荣昌盛之象征！”
本以为这个回答能够让元峥感到满意，却没想到元峥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快，越来越冷。
“繁荣昌盛？”
“你可知我大明首都，在落入叛贼手中的这一个月，究竟发生了何等人间惨剧？”
不待周克华开口，元峥便是自问自答地抢先说道。
“京中官员尽遭刑罚折磨，为求自保散尽全部家财，大学士魏藻德被折辱后与全家尽数被反贼杀死！”
“后宫缤妃宫女，京城之中各家民女，统统在叛军入城之后遭了毒手，几乎大半在被侮辱以后选择自尽以保贞洁。”
一桩接一桩的惨案从元峥口中说出，听得周克华浑身颤抖不止。
家国情怀的渲染之下，恨不得现在就与反贼战个你死我活。
可随后元峥便是冷冷喝道。
“而这一切的凶手，可就是你所怜悯的叛军！”
“李自成会让手下去强抢民女，看中哪个就直接硬上奸污吗？”
“你所以为的可怜人，不过就是一群平时没有贼心，逮着机会比谁都要凶狠恶毒的悍匪罢了！”
看到周克华愣在原地，元峥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已经有效果，对他产生一些触动后，决定再下一剂猛药。
“据我所了解的情况，你的家中还有一个最疼爱的妹妹，以及已经订好了婚，就等着你回去三书六聘便可以过门的妻子吧？”
“若是让这些叛军打下了山海关，你的未婚妻，你的妹妹落在他们手里，会是一个什么下场？”
“还是说，你觉得对方会像你一样，生出什么的狗屁怜悯之心？”
周克华眼中泛起赤红之色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，呼吸也变得开始沉重起来。
显然，想到了元峥所说的情况，他开始感到恐惧。
他不敢相信，若是真有元峥所说的那么一天，山海关若是被攻破，那么自己想要保护的这些人，该怎么办？
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头，周克华抬头看去，正是已经站起身来的元峥。
元峥冲着周克华微微一笑，淡淡说道。
“回去再好好想想吧，这便是我给你的回答。
这场非打不可的仗，我们赢定了。
白天的时候，我们是二万人，对上了闯王的五万兵马。
虽然我们伤亡了不少士兵，但是对方的伤亡更大。
他们都是好样的，他的家人不会忘记，我们不会忘记！人民不会忘记！”
“为了我们守护的人！注定要有一些人要做出牺牲！
能够为守护家人平安，我愿意站出来！”
为了我们守护的人！听到这句话，周克华如遭雷击一般，面色通红。
朝着元峥狠狠施了一礼后，他便是大步离开了此处。
看着他离开时坚定的背影，元峥摇了摇头，想必对方听了自己的话，应该对于残酷战争有了更加清楚的理解，而他能帮对方的，也就只有这么多而已了。
天亮以后，元峥走出营房，在早就筑好的战壕之中重新见到了周克华。
少年人的衣服被已经干涸的血迹染成暗红，在火焰灼烧过的平原，在这战前的肃杀的气氛里，愈发衬托出清秀的脸上坚毅的神情。
看到元峥走过，周克华向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，狠狠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兵器。
他是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告诉元峥，关于昨天他所问的那些问题，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！
看着周克华不断挥舞的手，元峥的脚步逐渐走远，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。
像周克华这般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士兵还有着不少。
或许在昨天之前，他们还是只知道纸上谈兵的读书人，又或者是每日做着基础操练，却从未真刀真枪拼杀过的“老兵”。